當護士的日子54

你終於離開了。從哭泣的人群背後探頭看你︰你很安靜地躺著，雙手抱著你最喜愛的洋娃娃，像睡著了似的。你的氣不再喘了，氧氣罩被移走了，注射中的嗎啡也停了。然後，我的眼睛模糊了。

記得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你剛剛來到我們病房。你患的病叫骨肉瘤，是一種關於骨頭的cancer，長在左邊膝蓋的位置，是因為無緣無故的劇痛而發現的。未滿10歲的你似乎對於一切都來不及了解，就開始接受化療了。

化療的辛苦大家是知道的。藥物才剛進去你身體不久，就開始讓你體驗到它強大的副作用。每次看著你劇烈的嘔吐，都教人心疼，彷彿要把整個胃都吐出來似的。你最喜歡的食物都吃不下了，施打的止嘔針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於是你只能眼睜睜地餓著肚子。等到嘔吐的感覺慢慢消退，口腔就接著發炎了。

破損的粘膜暴露出敏感的神經，疼痛的感覺得要施打嗎啡來止住，連吞口水都很困難。這時你會把嘔吐用的紙袋掛在胸前，讓口水直直地流下，看著你這帶點滑稽的舉動讓人不禁一笑，可是心底裏還是會為你感到一點疼惜。但是你還是很努力地吃東西，你很珍惜施打完嗎啡後的那無痛的10分鐘，努力地吃著媽媽為你準備的粥，因為你知道那裏有你需要的營養。

化療藥物不僅殺死你身體內的癌細胞，連正常的也一併殺害。你的紅血球數目少了，血小板少了，白血球也不多了。我們最害怕的是你在接受完化療後的高燒，因為這時候免疫力接近零的你很容易因為血液受到細菌感染而突然死去。每次你發燒，大家都大為緊張，馬上把你關進特別的房間裏保護著，各種抽血、種菌、施打抗生素，一關就是最少5天。我知道在那個房間裏待著會很無聊，但是對於這些你也沒說什麼，就默默接受著。有時候我走進你的房間為你施打抗生素，會看到你在畫畫，或許在看電影，或許在玩手機跟朋友聊whatsapp，你很努力地在生活的許多限制中尋找樂趣。當我把抗生素的一切都搞好的時候，你總是會微笑地跟我說謝謝。你的笑容帶點靦腆，像春日早晨的陽光般溫暖。

在接受8個星期的化療後，因為手術你失去了一條腿。大家都擔心你會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會胡思亂想，可是你沒有。我記得有一次你自嘲說自己像某部卡通片裏一蹦一跳的燈柱，大家聽了都感到一陣心痛，你卻說得平淡自然。在你的畫中，你總是很誠實地把自己畫成一個光頭單腳的女孩，你覺得那就是你，世界上獨特的你。其實我真的很佩服你內心的強大，對於生活一切不如意事都逆來順受。

後來，大家發現了在你的肺部有一粒擴散的腫瘤，正在慢慢長大。治療的藥物已經對它沒用了，醫生說要改用二線藥物，可是治癒的機率很低，差不多等於宣告死亡了。爸爸媽媽聽完很傷心卻沒有告訴你，可是我猜你是知道的。就在那次接受完換藥的化療後，你一直高燒不退，那一天你突然昏迷了，然後就被送去深切治療部。大家都很害怕，害怕你會在這場跟細菌的戰爭中被打敗。最後，你活下來了，回到了我們病房，只是大家知道，你生命已經在倒數了。

記得剛開始時你還可以回家渡假的，回家幾天做自己喜歡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見自己想見的家人。可是慢慢地，你回來的次數密集了。你說背部的疼痛多了，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了。醫生為你開了止痛藥，也開始使用了氧氣治療。腫瘤開始在你的肺部快速地生長，右邊的肺部也開始積水了。你形容那種感覺像是胸口被重重的石頭壓著，呼吸不過來。於是醫生開始為你抽肺積水，好讓你舒服一點。

那是你第4次抽積水，打完鎮靜劑的你睡著了似的向前趴著。只見醫生才剛把針插進你的肺部，血水就迫不及待地湧了出來，那一刻我突然了解到︰你真的很辛苦，但是我們似乎也做不了多少事情去減少你的痛苦。隨著抽積水的次數愈來愈密，後來醫生就把引流喉插進你的肺部，好讓血水流出來，而你再也不能回家了。

慢慢地你的疼痛愈來愈多，你使用的嗎啡也愈來愈多。從每6小時打一針，加到每4小時打一針，到後來每2小時一針，也止不住你身體的劇痛，每一針嗎啡只能讓你睡上1個多小時，無精打彩的你突然一下子覺得什麼生活質素也沒有了，你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麼有生命力了。後來你開始了持續性的嗎啡注射，而你的疼痛終於得到了比較好的控制，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減少你的痛苦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可是你也因為嗎啡而容易感到累，昏昏欲睡，畫畫的時間少了，看電視的時間少了，跟朋友聊天的時間也少了。但是你的笑容還是一樣，只是現在有點像夕陽的餘溫了。

後來呢？後來有一天你開始喘得很厲害，也開始神志不清了。然後……然後你離開了。看著桌上永遠停留在13ml的嗎啡，我知道你的痛苦消失了。套一句你媽媽跟你說的話︰你是去了天使村，在那裏快樂地生活著，有一天我們會重逢。嗯，我們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