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1日 星期五

六年公院護士回憶錄


跟大部份的同學一樣,當年畢業的時候理所當然地選擇了HA作為自己的僱主,展開了公院護士的工作生涯。回想當年簽約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我記得當我在合約簽上自己的名字後,心裏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對於未來充滿著期待又帶點恐懼。看著合約上寫著「六年」的字眼,心想著這是多麼遙遠的未來,遙遠得讓人看不到,可是現在回頭一望,六年一下子就過去了。

六年裏發生了太多的事,歷歷在目。今天趁著有這一點空檔,好好地整理和回顧一下。

2014年8月4日,我穿上了註冊護士的制服,被派去兒科病房工作。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安排,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身為男生的我可以進入一個以女護士為主的世界。

我工作的病房是兒童腫瘤科,在一般人眼中是個聞者傷心的地方。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處理各種各樣的化療藥物,「上」病人甲的藥,「收」病人乙的藥。因為化療藥物有相當的毒性,所以必須小心處理。每次替病人「上」藥前都需要謹慎核對各樣資料、各種報告符合落藥標準,然後三查五對,不容許半點錯誤。我們也需要觀察病人用藥後的反應和副作用,以便及時向醫生匯報,作出即時處理。以上都需要非常大量的化療藥物知識,這讓一開始身為一張白紙的我感到非常大的壓力。當時我只能不斷逼自己盡快惡補化療藥物知識,遇到不懂的就問同事,經過一番苦功,慢慢地才上手了。

在兒科工作的另一個難題是處理和家長的關係。記得有一些家長非常在意自己的女兒接受男護士的護理,即便是簡單的打針派藥量血壓也不可以。有一個家長甚至直接要求我不能踏入她3歲女兒的房間做任何護理,這讓我感到有一點挫折,也感到相當程度的性別和地位歧視。醫生也是男的,為什麼你不介意?有一些家長根本不知道我是護士,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過男護士穿什麼制服,所以剛開始時他們有的以為我是學護,或是一個什麼人,表現出對我不太信任。不過幸好在後來慢慢的相處中,我們彼此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在兒童腫瘤科工作不得不面對的就是死亡的課題,在後來的工作裏我發現,面對兒童的死亡遠比面對成人的死亡困難,因為對於兒童,我們總想像著他們值得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我在這個病房工作的一年多裏,照顧了很多病人。他們有的經過長時間的治療後康復出院了,但是也有一些不幸死亡。當我用抹布清潔著他們冰冷的身軀,為他們進行最後的遺體護理時,心裏難免會有一點不捨和負面情緒。有一些病人,跟你認識一年多了,經常接受你的護理,有說有笑的。你看著他確診,看著他開始接受治療,看著他治療無效,最後看著他在你眼前死去,當中你會體會到很多人生的無奈。我覺得也許是這一段經歷,開啓了我對於紓緩治療的興趣。

後來因為醫院政策的關係,2016年3月,我被調去了私家病房。從兒童腫瘤科走到私家病房,感覺又是不一樣。我像是從一口小小的井中一躍而上,跳到了井外無邊無際的世界,看到外面的世界很大,有藍天,有白雲,有高山、有海洋。本來的我一直住在安全舒適的井裏,有一個熟悉環境,掌握了井內的知識,研究了井內的種種東西,但是當我跳到外面的世界時,發現那些知識對於外面的生存沒有多大用處。

私家病房聚集了各大專科的病人,從內科到外科,骨科到神經外科,還有腫瘤科、眼科、耳鼻喉科,甚至連牙科的病人統統都有。一時之間要面對這麼大量來自不同專科的病人,讓我感到巨大的壓力,也讓我察覺到自己的不足,只能再次逼自己快速地學習。

在私家病房的日子真的要用眼界大開來形容,在後來的分享中我經常會說:我們對於病症的接觸面廣,但不深。這是真的,在私家病房我們幾乎對什麼科的病都能接觸到一點,但是不深入。在同一間病房裏,我可以照顧到因為肺炎而入內科的老人,可以照顧到因為撞車而脊椎骨折的骨科病人,可以照顧到因為腸塞而開刀的外科病人,也可以照顧到不幸確診晚期肺癌的腫瘤科病人。對我而言,每一天都是充滿挑戰的一天,因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個遇到的是什麼病人,而他又有什麼我沒有遇過的病。

再後來因為病房裝修的關係,2017年12月我們整個病房的護士被調去內科工作半年,幫忙應付流感高峰期入院的病人。在那裏,又是不一樣的風景。

那是一個臨時病房,只有32張病床,不用像其他內科病房那樣無上限加床,在內科病房裏算是比較輕鬆了,可是我們的日子卻過得不容易。除了每天不斷的收症和處理病人出院外,還有排山倒海式的量血壓、打針、派藥、換尿片、洗傷口、插胃喉尿喉和餵食等等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湧來,有時候還會遇到一些病人血糖低、血壓低、人事不醒,甚至心跳停止、呼吸衰竭需要一次又一次都搶救,忙得大家頭昏腦脹。

在內科工作的半年除了忙到不可開交外,最深的感受是財富跟健康的關係,原來有錢跟沒錢差別很大。同樣是懷疑肺癌,需要接受電腦掃描檢查,有錢的可以選擇到私家醫院接受檢查,今天預約,可能明天就有位可以去檢查了,而草根階層只能慢慢地排政府醫院;同樣是心房顫動,有錢的可以自費購買副作用較少的新一代藥物,而草根就只能使用便宜的舊藥物;同樣是需要人照顧,有錢的可以請外籍傭工在家照顧,一個不夠就請夠兩個,備受呵護,而草根就只能進入基層老人院,喝不夠吃不飽也沒人理,行動不便而全身長滿壓瘡的比比皆是。

在那以後我又回到了私家病房工作了一段時間,一直到今年二月,因為武漢肺炎的關係,我們病房轉變為隔離病房,照顧武漢肺炎的懷疑和確診個案。

這半年一路走來真的不容易,從當初的第一、二波時的慌張,面對病毒有太多未知數而生恐懼,到現在第三波鎮定從容地處理,我只能說我們都成長了。在這場戰疫中我們一直站在最前線的位置,有時候跟確診者隔著的只有保護衣那1mm的距離,但是我們有信心做好感染控制,讓自己免於受感染。

這場疫情也讓我對於人生有了新的感受——不要愛得太遲。曾有一個病人跟年老母親同受感染,分別在不同的病房接受隔離治療。有一天,我收到另一個病房護士打來的電話,說這個病人的母親已經因肺炎去世,我當時心一緊,想像不到他收到這個消息後會有什麼反應。也許大家都沒有想過,入院前見的就是他們彼此的最後一面。

六年匆匆過去,面對未來的前路仍迷霧重重,看得不太清晰。三年後我會在哪裏?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事?沒有人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無論在哪裏,我總會在這條南丁格爾路上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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